赵麟的脑袋当日就被挂上了牌坊。
也许是那一刀砍得太快，他甚至没来得及闭眼，惨白的眼珠还向外凸着，鲜血都已经流干了，只在地上结了几块暗色的血斑。
那三日，据说集贤门前渺无人迹。
在朱元璋遣散众人之前，命杜安道宣读了一道圣旨。
登基之后，朱元璋没少在读书上下功夫，可他早年的基底却很难改动。平日说话虽看不出来，但一写起文章来，轻易就漏了馅。于是朱元璋也有自知之明，有什么公文一般都叫他人代劳，只有少数几次例外。
这封训太学生敕谕就是其中之一。
众人肃静，只听得杜安道慢悠悠地宣道：“恁学生每听着：先前那宗讷做祭酒呵，学规好生严肃，秀才每循规蹈矩……”
这是全用白话写下的圣谕，与国子监这样的地方极其不搭，甚至隐隐透了股恶意。
但是朱元璋全不在意。
因为圣旨的内容并不重要。
重要的是写下圣旨的人。
朱元璋饶恕了所有人的罪过，只杀了一个人，却能够让偌大一个国子监闻风丧胆，人人自危，能够让全国最有文采最有学问的人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弯下腰，老老实实地听取他俗鄙的训斥。
将绝对的权威牢牢把握，不论事情真相如何。
这就是朱元璋的政治手腕。
朱元璋委实给他的后代们上了一堂课，只是个人所得的又不一样了。
朱棣就记住了这件事，他起初愤怒，后来惟有深深佩服。
若干年之后，当他在北京城观赏完新的国子监落成仪式之后，下的第一道令，就是将这道圣旨刻在门前的石碑上。
当时在场的人中，凡是经历过洪武九年这场风波的，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曾经挂在南京国子监监门外的那颗头颅，那时心胆俱裂的感觉，仿佛一直都未曾退去。
***
朱元璋对自己和自己的子孙要求严格，一行人跟着监生和官员们用了同样的午膳，之后便在国子监内休息，准备参观下午的课程。
午后阳光明媚，朱棣怀着并不愉快的心情，沿着石子路无言而行，走到了监内的庭院。
院中开凿了一小片湖水，在清风吹拂之下，微波荡漾。沿湖植有一圈桃柳，青翠粉嫩之色相互辉映，在湖面上倒映出一片花红柳绿的景象。湖东面与屋舍相连处，则建造了一座小型的凉亭，名为“敬一亭”，亭中设有石质的坐墩和棋桌，四面又围了美人靠以供休憩。亭后垒起了层层假山，幽深曲折，山间凿了阶梯以便攀登，又有一人高的山洞可以穿行。而整片庭院植满四时花木，此刻有桃李梨杏，又有报春海棠，争妍斗艳，春色醉人。放眼四望，庭院在鸡笼山色之中，为溪流树林所环绕，当真是个风景宜人，山明水秀的地方。
朱棣从假山的后方经过，没走多少路，便听见头顶上方有一个声音，正软软地呼唤他。
“四叔，四叔。”
午后的微风将这声音送来，朱棣抬头朝着来源看去，便见到前方灰白色的假山山顶上，朱允炆罩着黑纱帽，一身朱红衣裳，晃荡着双脚，正对着朱棣，脸上露出惊喜之情，远远看去，豆丁一般小巧。
朱棣踅摸着石阶走上假山，在朱允炆身后站定，蹲**问道：“你一个人跑这来做什么？”
朱允炆扯了扯朱棣的袖子，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，“爹爹和皇爷爷去彝伦堂了，允炆听他们说话无聊，说要来找四叔，他们就让我出去了。”说罢，他得意地一笑。
“你啊，每次都拿我当挡箭牌。”朱棣摇了摇头，后退一步，却是绕到了朱允炆身后坐下，双腿弯起，刚好将朱允炆夹在其中，一手撑地，一手揽过朱允炆的身体，无奈道：“坐好了，可别掉下去了。”否则他还真赔不起。
朱允炆感受到朱棣的环抱，没来由地，脸上笑开了朵花。他对赵麟所受的处罚并不完全清楚，朱标与朱棣也将这事对他糊弄下去，因此比起朱棣来，反而轻松许多。
视线前方一片开阔，繁华的庭院与院方的屋舍尽收眼中，周身暖风阵阵，头顶蓝天白云，尚不灼热的春阳明媚而灿烂。
也亏得朱允炆能挑到这么一个好地方，朱棣惬意地眯眼，萦绕心头的沉重也消散了些。
耳边，是朱允炆尖柔的声音：“真舒服啊，要是御花园也像这里一样就好了。”
和朱棣不同，朱允炆是生在皇宫里的人，从小到大也没见过外面几回，自然生出这样的感慨。
朱棣正待回答，却听见一阵喧哗由远而近，睁眼却见敬一亭中进来了一群监生。
他们所在的地方恰巧在敬一亭斜角的正上头，可以透过缝隙看到亭中人的活动，亭中的人却要很仔细地抬头寻找，才能看见他们。
朱允炆倒是觉得好玩，屏息凝神，趁着大好机会偷偷听他们的交谈。
只听得亭中喧闹过后，有一个监生低声道：“徐兄，刚才我们都快被你吓死了，也亏得你敢出言反驳圣上。”
另一人道：“要不是你最后改口，只怕会落得和赵兄一样的下场……”
“多谢大家关心，不才也是惜命之人，又怎敢顶撞圣上。”语气十分有礼，声音却异常沉稳，便是那位徐允恭了。
一位监生道：“你直言圣上不如古时明君，这还不算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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